男人至死是少年:86歲學開飛機,他重新定義什么是“老年”
文 | 楊溪
編輯 | 向榮
出品 | 貴圈·騰訊新聞立春工作室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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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
我站在飛行中心的門口等待采訪對象——86歲學開飛機的王德順。幾個年輕人從不遠處走來,我的目光穿過他們,向更遠的地方眺望。沒想到,他們中間身穿藍色T恤,身材最挺拔、走路飛快的那個,就是我在等的人。
一個小時前,我剛剛目睹了SW100輕型飛機從北京密云穆家峪機場跑道滑出,加速、爬升,駕駛艙里,王德順又一次掙脫了地心引力。見面后,我向他表示祝賀,他卻毫不掩飾地說,在飛機上手忙腳亂,無暇享受飛行的感覺。
王德順不是尋常意義的老年人。民間流行一句話,兒童是時間的富翁,老人是歲月的乞丐。按照這個說法,86歲已經沒有揮霍的資本。然而王德順卻絲毫不見狼狽,他不把長壽視作生命的恩賜,而是將其當成不服從常規的資本——想干的事情都干了,隨時可以死。
按照時下的標準,王德順是個網紅——79歲上臺走秀,80歲后參加各種公開演講;出演過不少影視劇,還因為練出了一身肌肉,拍過不少硬照??墒怯美项^兒自己的話說,很多人認為他是健身達人、T臺模特,其實不是。他的職業是演員,運動只是業余愛好。他是第一個把中國啞劇帶向世界舞臺的形體藝術家,是專業人體模特,還自創了用雕塑和形體表現故事的“活雕塑”藝術形式。
年齡終究還是在他身上留下痕跡,褐色的老年斑爬上鬢角,銀色的頭發也變得稀疏,攏在腦后,系成一個低馬尾。但他的每一個舉動,都在顛覆我對一位老人的預期——單手拎起實木雕花椅,熟練地將麥克風別在衣領上。“我現在聲音行嗎?太大了吧?”他的聲音洪亮,吐字清晰,語速不疾不徐,“這是話劇演員的基本功。”
他人生的多數精彩時刻,都是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的——當時代開始對某種程度的不服從表現出寬容時,他已經快50歲了。他帶著全家人“北漂”了10年,60歲后才開始穩定的生活;80歲前后,他一直奉行的人生信條踩上了時代風潮,他成了“網紅”。
他57歲開始健身,堅持了30年,肌肉一直維持著讓人羨慕的流暢線條。年輕時他臉上紋理很深,和妻子一起出去,有人以為是父女。到了須發皆白的年齡,他面部的線條更柔和了,透著從容自在。
就連健康狀況也前所未有地好。學開飛機前,他去民用航空人員體檢鑒定中心體檢,“里里外外查了個遍”,各項指標全部合格。主治醫生不敢簽字,讓他去三甲醫院做個平板測試,就是在跑步機上一邊跑一邊監測心電圖,停下來后看多長時間能恢復正常脈搏。
體檢報告送到民航局,工作人員也沒見過這么大年紀的,讓他重做一次尿檢。結果25項全部正常。王德順很快收到短信,予以受理。沒想到一個多星期過后,民航局再次發來信息,通知他“申請不予許可”。飛行俱樂部的工作人員解釋,民航局出于安全考慮,要求他再去做核素檢查和超聲心動圖。
在超聲心動圖檢查室,醫生問他:“您心臟有什么感覺?”
“沒什么,我是為了考駕照來的。”
“這么大歲數了,還想開車?”
“不是開車,我要開飛機。”
幾天后,檢查報告出來了,兩項結果均“未見異常”,這是很多年輕人都達不到的身體狀態。“民航局再沒有理由不批了。”王德順松了口氣,如愿以償拿到了民用航空人員體檢合格證。
然而,學開飛機比體檢難得多。教練徐北斗今年28歲,他帶過的飛行學員,最小的只有16歲半,“是王老師零頭”。
王德順是中國年齡最大的飛行學員。他的記憶力、反應能力都無法同年輕學員相提并論。
年輕時背過的化學元素周期表,到現在都能脫口而出;演了一輩子戲,整天背臺詞,他也沒覺得有多難??墒菍W發動機原理、空氣動力學、飛機結構、氣象學、中英文塔臺對話,他經常頭天學完,轉天就忘了。
理論考試在健身房的小桌子上進行,王德順不到50分鐘就交卷了。他躲到健身器械旁邊,佯裝擼鐵,忐忑地等著徐北斗批改試卷。“夠60分嗎?”
“你考了82分。”
終于可以上飛機了,可儀表盤和屏幕上復雜的數據把他搞蒙了,“在地面上學的那些理論一上去全忘了,大腦一片空白,手忙腳亂的。”
大部分學員在空域里飛2-3個小時,差不多就能讓飛機保持穩定,還能做一些爬升、轉彎、下降的簡單動作??赏醯马橈w了三四個小時還是不行,“一會轉彎了,一會俯沖了。”他的年齡比徐北斗的爺爺還大,做錯了依然免不了挨罵。“往哪開呢,這是要往水庫里扎??!”王德順就乖乖聽著,像是被老師批評的小學生,悶頭繼續操作。
“他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好。”徐北斗回憶,每次訓練結束填寫飛行技術本,王德順就在旁邊低著頭靜靜地等,不問就不說話。王德順也要寫飛行總結,“剛開始寫得跟保證書一樣。”
飛行時要跟塔臺報話,王德順大拇指按在無線電按鈕上一直抖,“我問他是緊張嗎?他說不緊張。但我覺得他可能是不太好意思說。”等到下了飛機,他向徐北斗抱怨,“塔臺說得太快了!”他記不住,還有些懊惱:“我怎么這么笨?”
2
人們問得最多的是,學開飛機干嘛?他回答,我哪兒知道開飛機干嘛,我突然就想開了。
2020年受疫情影響,王德順沒怎么接戲,待在家里心思也不安分,突發奇想要去學開飛機。至于有沒有機會開,他沒想過。他做的很多事都不是為了有用。
換了別人做無用的事情,他也鼓勵。他的侄子五十多歲了,要學滑翔傘,家里人都不同意,就他支持。去年在沈陽過春節,侄子把滑翔傘帶來了,鋪了一地,說,二大爺走吧,咱們試試去。王德順一咬牙,走!
侄子告訴他,飛15次就能下山了。王德順一琢磨,行,學完了飛機就去學滑翔傘。
他既沒有老年人的乖順,也沒有老年人的倔強,不愛把經年累月的經驗灌輸給年輕人。他也很少聽從別人的建議,只干自己想干的事情。
2015年,王德順穿著東北大棉褲、裸著上身,在中國國際時裝周上客串了一場時裝秀,震驚四座。他身材勻稱,行動敏捷,完全看不出已是耄耋之年。他說,走在臺上時,他心里想的是拿破侖打勝仗歸來的感覺——那也是他的內在精神,狂野、霸氣,舍我其誰,“誰我都不放在眼里”。
2015年,79歲的王德順在中國國際時裝周走秀
他從來沒把年紀放在眼里,也沒覺得什么歲數就該干什么事。“我碰到過好幾次這樣的人,拍拍打打地喊,哎呀,太后悔了,這個事要是倒退十年,我一定把它干得非常漂亮。我當時想你才三四十歲,現在去做正好,干嘛要倒退呢,給自己找個借口。”
20年前何平導演拍攝電影《天地英雄》,找到王德順,說有個角色想請他來演,前提是要學會騎馬。那會兒王德順65歲,二話沒說就到馬場訓練了兩個月。“別人都是騎半小時休息一小時,我一上午4個小時不下馬。”第一次,他剛上馬就摔下來了,“它知道我不會,故意低頭把我甩出去的。”王德順一臉認真地說。
在《重返20歲》劇組,工作人員問他能不能騎電瓶車。王德順下巴一昂,“沒問題!”第二天到了拍攝現場,道具師推過來一輛摩托,簡單交待了兩句,“這是油門,這是剎車……”老頭兒心里也嘀咕,可沒時間練,只能硬著頭皮上。
導演一喊“開始”,王德順一腳油門“沖著攝影師就過去了”。他下意識地把車一扔,整個人摔在地上。劇組嚇壞了,說要去醫院,王德順擺擺手,堅持把這個鏡頭拍完?;氐劫e館,他在床上躺了3天,沒敢告訴老伴,“我跟她一塊吃飯的時候,都得假裝沒事,慢慢走。”事后,他受傷的肩膀斷斷續續疼了一年。
在《重返二十歲》中,王德順扮演“老頑童”李大海
如今,王德順也開始提醒自己“不要太拼命”。舉鐵舉到一定重量,他會停下來想一想,是咬牙頂上去,還是放下來。“你是老頭兒了,悠著點兒。”
王德順先天基因不錯,“那是父母給的”,剩下的都是他日積月累練出來的。只要不在劇組拍戲,他每天下午3點-6點就準時出現在健身房,一個小時游泳,一個小時練器械,一個小時練體操。
他實實在在體會著運動帶來的生命力???0歲時,他騎著自行車在北京東大橋附近被汽車撞倒,自行車車胎都癟了。他被撞得飛起,在汽車前蓋上滾了個個兒,落地時穩穩站住,哪兒都沒受傷。他還囑咐對方,“你趕緊走,交警看見了,這就是交通事故。”司機嚇傻了,一邊走一邊和他揮手。
去年他在海南游蝶泳扭傷了膝蓋,打上石膏坐著輪椅飛回北京,躺了兩個月沒動。“等我再站起來走路的時候,顫顫巍巍的。”王德順明白,這是長時間不運動的結果。等到能站能走了,又鉆進健身房。
抗老是訓練身體的“意外收獲”,最初的動力是為了生計。1979年,女兒要考中央美院附小,王德順手頭拮據,就去美院做人體模特,訓練身體表現力。后來的“活雕塑”表演,需要對肌肉的精準控制和雕刻,他進了健身房。就連客串模特學校校長、教人走秀,也是要多賺點錢補貼家用。
他的每一步選擇都不是為了美,而是為了生活。
3
年輕時,王德順有個綽號叫“亡命徒”。他在長春話劇院當演員,有次去大連體驗生活,同事提議去海邊游泳。海灘上的貝殼殘片像刀鋒一樣尖利,誰都不敢往前走,就聽見騰地一聲——王德順跳進了海里。
“我心里有底,只是別人看起來覺得我很生猛。”王德順解釋,他不是魯莽的人,只是比普通人更加追求純粹的生命體驗。——這是他前半生不服從的主要方式。
他一度非常癡迷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體系,體會人物情感的方式,就是不斷回想自己生活中經歷的苦難:幼年家庭拮據,有8個兄弟姐妹,王德順靠打麻雀才能吃到肉。14歲輟學去電車上賣票,后來一路靠自學當上工人,下班就去工人文化宮學習舞蹈、歌唱、表演、朗誦,反正免費,都不要錢。有了基礎,他去考沈陽軍區抗敵話劇團,一考就考上了,當了10年話劇演員。十年動亂期間,他因為站錯隊被迫復員去了長春,下放到工廠,老伴被關進學習班兩年才出來,后來兩人費了很多周折才重新回到舞臺——想到這些,他經常情緒激動,在舞臺上昏過去。去醫院檢查,醫生說他植物神經紊亂,還有竇性心律不齊。
因為心臟病,他不能上臺演戲了,只能在劇場賣賣門票。1980年,中央戲劇學院丁揚忠教授到長春話劇院講學,講布萊希特理論。王德順聽了,深受啟發,開始琢磨著把情感轉移到形體動作上。
上世紀80年代初,啞劇從歐洲傳入中國。王德順憑著興趣,創作了一部十幾分鐘的啞劇《人與蛇》。在北京首演反響很好,他和老伴又創作了一系列啞劇作品,話劇院演出審查卻出了問題——他表演一個人從母體出生,成長,一直到死去的循環,全身上下只穿了一條肉色內褲,被認為有傷風化。他的另一個作品《囚》,用肢體表現了一個人掙脫牢籠向往自由的追求。對方問他,這個人是好人還是壞人?好人本來就是自由的,怎么會被關起來?如果是壞人,你為什么要把他放出來?
王德順意識到,啞劇要在更開放、文藝氛圍更濃郁的地方才能找到土壤。他動了離開長春的念頭。
當時他49歲,有工資,有住房,有醫療保險,再過十年還有養老金。“你現在走了,后半輩子怎么辦?”同事勸他,他根本聽不進去,一門心思想當“北漂”。
1985年,王德順和老伴帶著17歲的女兒和11歲的兒子來到北京。沒有單位、沒有戶口、沒有住房,孩子甚至無法繼續進學校。一家四口組成了一個家庭劇團——老伴負責排戲,女兒鋼琴伴奏,兒子報幕和打燈光。
一家四口蹭住在“稍微沾點邊兒”的親戚、朋友家,睡在一張床上,有時候兩三天就得換一個住處。報紙寫他們居無定所的生活,說“王德順一家是中國的吉普賽,現代的大篷車”。
他們在北京78所高校推廣演出原創啞劇,每到一所院校都要連演幾場,每場報酬200塊。“很多了,我原來每個月工資還不到100呢。”王德順回憶,那幾年是他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。演出結束走在“回家”的路上,一家人談笑風生,“其實都不知道家在哪。”
在北京“流浪”8年后,王德順終于在昌平沙河附近買了一套房子。那年他57歲,演啞劇體力上有些吃不消了?!稓㈦u取卵》要表現雞的垂死掙扎,躺在地上四腳朝天,用背部力量把自己彈起來,“這非常難,到后來就不太行了。”
一次偶然,王德順看了一場羅丹雕塑展,萌生了演“活雕塑”的創意。他全身涂滿青銅色的油彩,演繹了三段愛情故事。
2011年7月31日,王德順在天津電視臺展示活雕塑作品
首演得到戲劇評論家童道明的認可,記者和觀眾蜂擁而至。但很快,批評的聲音開始出現,說他在搞“裸體藝術”。這是個不小的打擊,那之后差不多兩年,王德順一直待在家里,后來還是在女兒的勸說之下,開始接演一些影視劇角色。
又過了十年,時代的風氣越來越寬容,他這些不按常理出牌的舉動,成了酷的象征。王德順桀驁不馴一輩子,終于在年近80時,等到了接納這種精神的時代。
他毫不掩飾地告訴我,有些事外界看到的是他做成了,但其實過程很吃力。比如學開飛機,再比如學英語。他40多歲學英語,最初是為了趕時髦,“以前都是學俄語,誰會英語那就是特務。”到了改革開放初期,廣播電臺開始教英語,整天唱英語歌,他開始跟著學。學幾天沒什么興趣,就放棄了。1985年,他去德國參加世界啞劇節,別人都說英語,只有他不會?;貒?,他一咬牙,花2000多塊錢買了《follow me》,天天學,后來再出國,就能用英語進行簡單的交流了。
4
王德順年輕時走路像一趟列車似的,“對面的人經??匆娢荫R上就躲開。”而現在,他速度慢了下來,成了一列緩緩行駛的列車。
年齡帶來的變化無可阻擋。王德順能感受到的是,走路慢了,吃得少了,“都是自然而然的”。有時在路上看到一個人老態龍鐘,滿臉皺紋,一問60多歲。王德順就想,“60歲就這樣了嗎,那我現在是什么樣子?我老想,我當然要比他更老了,難道我是這樣的嗎?”
他承認年齡,但不怎么服老。坐公交車怕別人讓座,他就找個角落站著,臉朝里,“誰也看不見我,誰也不用給我讓座”。
我對他超越年齡的健康表示好奇,他告訴我,“每個人的生活都有一個階段,到哪個階段了,就得走哪步。我也有一天一定會去醫院的,但是我現在還沒到。這是大自然的規律。”
他講起故事來眉目生動,手舞足蹈。一起工作的人,也常常會忘記他已經是個八十多歲的老頭兒了。他認定人各有各的活法,自己活自己的。每次有活動讓他給年輕人說點鼓勵的話,他都拒絕。“我從來不會給別人說什么指明方向(的話)。你從這條路爬到山頂,就告訴所有的人,都從這條路上爬,這是唯一的路。扯淡呢,哪條路都能爬上去,不要告訴別人,人家自己會走。”
86歲老人學開飛機的事,被許多媒體和網站關注報道。飛行俱樂部的工作人員告訴我,老人家需要比年輕人更長的訓練時長,才能拿到執照。而王德順很快就要進組拍戲了,很難在近期畢業。然而王德順對最后的結果似乎沒那么在乎。他覺得,學開飛機只是想做的事情又做完了一件,“對我自己有一個交代。不然的話,我老想著有些事沒做呢。”
(來源:騰訊新聞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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